我当兵要动身的头天晚上,父亲让我陪他去李树园里走走,我知道父亲有话要说。果然,父亲神色庄重地对我说:“我们张家李园的人,无论走到哪里,都要做一棵李树。”父亲停顿了一下,又说:“李树获取的少,贡献的多。”
我知道父亲的心思。我的故乡虽然很贫穷,但却有一个响亮的名字——张家李园。张家李园的整个村子,坡上坡下种满了李树。一进春天,李树首先开出白色的花朵,漫山遍野瞬间就雪白起来,白得让人睁不开眼。如果有微风掠过,张家李园就如一匹巨大的白色绸缎,舞动出惊人的美丽。花儿要谢了,李树又生发出新鲜的叶片,整个张家李园就是绿色的海洋了,那些绿色的波浪,排着队地涌向天边。当然,最迷人的还是李子成熟的季节,待你走到陡嘴梁,你一定就被惊呆了。那是怎样金黄啊!亮绿的海洋里,一朵又一朵金色的浪花,此起彼伏,欢呼雀跃。更有那些李香,有如陈年老窖刚开启了瓶盖,烟雾一样飘摇过来,令人如痴如醉。
我记住了父亲的话。故乡的那些李树,真的是索取的少,奉献的多。无论是扎根于贫脊的荒坡,还是站立于田间的沃土,只要有阳光,它们就会生根发芽;无论是高大挺拔的老树,还是低矮稚嫩的新枝,只要有水分,它们都会开花结果。可以说,张家李园就是父老乡亲的生活慰藉和精神图腾。
闷罐列车将我们拉到凉山彝族自治州普格县,我就正式开启了军旅生涯。我所服役的部队是省军区独立第五团,也叫“彝民团”,据说是当年为了剿匪组建的部队。新兵训练是艰苦的。我从小做惯了体力活,跑步、拼刺刀、投手榴弹我都没有问题,但我总是捆不好自己的背包,经常在紧急集合的时候,我跑不了多远的路,背包就散开了,我只有抱着被子继续快跑。一次紧急集合,在拉练的时候我脚下一滑,一头栽进了老乡的冬水田里,自己浑身湿透,连枪管也灌满了稀泥。还有就是我在夜里站岗的时候,心里老是发毛,总觉得有人会来抢走我的,杀了我的人。更难熬的是,我越来越想念我的家乡,想念张家李园,想念父母亲和妹妹。就在这个时候,我收到了父亲的来信,父亲信中说,张家李园的李树开花了,满山遍野都是耀眼的白。
我突然记起了父亲说的话,做人要像一棵李树。恰巧在我们部队营房围墙的旁边,就有一棵开满了花的李树。我突然觉得,这棵千里之外的李树,就是从我们张家李园走过来的。它长途跋涉走过来,就是要在这里生根发芽,开花结果。我想,原来我就是一棵会走动李树,军营就是我的张家李园。在军营里,我应该深深扎下根来,然后开出最美丽的花朵,结下最香甜的果实。
由于新兵训练表现突出,我被分配在团部机关的公务班,从事招待所的工作。我当时是一个腰圆膀粗的大小伙子,却要每天负责洗铺盖缝被子,真是有劲无处使。我手指经常被针扎的鲜血淋漓,有时候不小心把几床被子缝在一起,只好拆掉重来。尽管如此,我也没有任何怨言,一心想把工作干好。而且,这种洗洗缝缝的生活,让我养成了讲卫生爱清洁的好习惯。刚当兵的时候,我特别懒惰,将绿军装穿成了灰军装,又将灰军装穿成了黑军装,再将黑军装穿成了亮军装,后来我勤洗勤换,穿着干净笔挺的军装,在军营里走来走去,就像一只骄傲的芦花大公鸡。
1978年3月,我入了党,光荣地成为一名预备党员。我写信把这件事告诉父亲,父亲回信说:“你是我们村里同龄人当中,第一个入党的孩子,我为你感到骄傲”其实父亲当年也是我们村子里第一个入党的人。父亲是在1950年土改的时候入的党。小时候听父亲讲,当年红军路过家乡,在牛头山和国民党军队打仗。父亲早年是个孤儿,刚长大成人,听人说红军是穷人的队伍,就冒着生命危险,给打仗的红军送水,并要求加入红军,红军首长还真答应了他的要求。但不巧的是,父亲患了麻疹,发高烧昏睡了三天三夜,等他醒来,红军已经走了。刚解放的时候,土改工作队来到我们张家李园,父亲就觉得是红军的队伍又回来了,便起早摸黑的跟着工作队一道,斗地主分田地。后来,父亲不仅入了党,而且还成为了公社干部。参加工作后,父亲一直在人民公社分管水利建设,挖池塘修水库垒沟渠,一生操劳,被群众亲切地誉为“土地老汉儿”。因此,在我的心目中,父亲也是张家李园的一棵李树,花开花落,奉献一生。
1979年春天,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后,上级命令要从我们团抽掉200人,补充到野战部队,全团干部战士群情振奋,纷纷递交请战书,要求上战场,杀敌立功。我也毫不犹豫地上交了我的请战书,虽然最终没有批准,但我已经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。就在递交作战申请书的第二天,我收到了母亲托人写给我的信,母亲在信中说:“从广播里听说要打仗了,你是当兵的人,既然国家需要你,你就别想着要回来。”读着母亲的来信,我潸然泪下。母亲从小就是童养媳,受尽了打骂和屈辱,后来那家的男孩儿死掉了,母亲才和同是孤儿的父亲相依为命。母亲一生生过11个孩子,最终只养活了我和妹妹。母亲一生艰难,但她总是很坚强。在我的心里,她也是我们张家李园的一棵李树,身躯很瘦弱,却有宽广的胸怀。
后来,我在部队提了干,并和一位女兵恋爱结婚,组建了家庭。我的人生幸福而美满。
再后来,我从部队转业到地方,正不知从事什么职业,父亲来了。父亲说,你现在是国家的人了,要替国家着想。父亲又说,你最好能当个警察,为老百姓办点实事。听了父亲的话,我决定进入警营,当一名警察。
当了警察,我这棵李树,就被栽在警营这片沃土上了。我想,我一定要干一番事业,一定要对得起这一身警服。但是事与愿违,我却被分在局机关的科室里。那时候,我还很年轻,难免有一些英雄情结。我想,现在当警察了,不抓一些坏人回来,我虎背熊腰的身材,就真的浪费了。
于是上下班的途中,我总是睁大眼睛满世界找案子抓坏人。功夫不负有心人,有一天,我终于有了一个巨大的收获。那时南河坝还有吊桥,白云奄下面还有水沟。一天黄昏,我晚饭后出门散步,我发现安昌河左岸的水渠里,沉睡着一个麻袋,这个麻袋潜伏在水里,圆圆的,鼓鼓的。我想,那不是赃物就是尸体。
终于找到案子了,而且还不是鸡毛蒜皮的那种!第二天一早,我就到刑警队报告:白云奄下面的水渠里,有死尸。刑警队高度重视,派出几个经验丰富的侦查员,随我而去。到了那里,麻袋还在。一个刑警下到水渠里,欲探究竟,谁知一提麻袋,“哗”地一声,水渠里的水就随着一个打开的圆洞,奔向河流。原来,那是为泻洪挖的放水闸,平时闲置,用装了泥土的麻袋封住出口。随着一声水响,大家笑得人仰马翻,我却满脸通红。
一次回老家探亲,见父亲在家无所事事,很有些无聊,就问父亲怎么不出去打牌消磨时间,父亲说打牌没什么意思,还不如多睡觉身体好。后来母亲悄悄告诉我说,自从我当上警察以后,父亲就把打牌的爱好戒掉了。父亲说,儿子是警察,自己天天打牌,影响不好。那一刻,我心里一股暖流涌遍全身。那天下午,父亲再次把我带到李园,要我和他一起修剪枯萎的枝条。我看见父亲忙碌的身影和李树融汇在一起,我才知道,父亲原来也是一棵李树。
后来,我做了绵阳市公安局的新闻发言人。面对市里的,省上的,还有中央级的记者。介绍绵阳的治安状况,通报破获的重大案件,推出公安队伍的英雄模范人物,娓娓道来,抑扬顿挫,字正腔圆,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评。我想,我也许不是做得最好的,但我一直在努力。
就是这样,我这棵李树扎根于警营这片沃土,不断成长。我想,我没有舒适的生活环境,但我有深深眷恋的土地,我没有闪烁夺目的光环,但我有源源不断的养分。我从一名新警察,逐渐成为一位业务骨干,我这棵李树,默默奉献着我的花朵和果实。如今,我虽然从岗位上退下来,但我的孩子们子承父业,进入警营,成为了光荣的人民警察,他们一定会成长为青葱的李树。
有一句话叫做不忘初心,砥砺前行。从走出张家李园的那一刻,我就深深的意识到,无论走到哪里,我的根都在张家李园。
因为,我的初心,是一棵会行走的李树。